城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不远处也多了一座大桥。
这些变化让苍老的程官印脸上只有茫然和无措——他找不到家了,也找不到那块石头了。
在又一次试图推开车门无果之后,卫燃举起了相机,对准了车窗外朝着湘江跪下磕头的程官印,一次次的按下快门。
同样在按下快门的,还有已经而立之年的李铭华。
在他的身旁,除了一个看着不过十来岁的小男孩之外,还有一个在抹眼泪的妇人——是当初在码头和李铭华幽会的那个漂亮姑娘。
在这两颗镜头的注视下,泪流满面的程官印跪在江边,费力的弯腰掬起一捧又一捧湘江水大口大口的喝着,最终被江水和泪水呛得连连咳嗽,呛的痛哭不止。
当程官印在李铭华的妻子帮他轻轻拍打后背中再次平静下来,他颤抖着取下了斜挎在腰间的一个水壶,浸在江水里灌满,认真的拧紧了盖子——他回家了,但是他没有家了。
“阿叔,咱们接下来去哪?”李铭华搀扶着程官印站起来问道。
“去...去城里逛逛吧,我带你们去...去吃最正宗的长沙臭豆腐。”
程官印无助的叹息道,“然后...然后就...去苔南吧...”
在程官印的叹息中,一直试图推开门,甚至朝着对方大喊、拍打车窗却根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卫燃,也再次被浓烈的白光吞噬。
“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车里?!你在怕什么?!”
在卫燃愤怒的大喊中,白光又一次消散,这次,车窗外是眷村里的那条小街道。
疲惫的做了个深呼吸,卫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看向窗外。
车头斜前方的路对面,年迈的程官印依旧在路边摆摊,他的周围,依旧围着一圈小朋友。
小朋友嘴里喊出的依旧是“程阿公”或者“疯阿公”,也依旧在央求着多给几块臭豆腐,并且依旧得到了程官印宠溺的承诺。
除了程官印苍老了许多,似乎一切都没有变。
在这小摊身对面,卫燃这辆面包车车头的左前面,一间用临街民房改造的店铺挂着“老申城照相馆”的牌子。
店铺门口,已经四十岁上下的李铭华正在摆弄着一台刚刚装好胶卷的宾得相机,似乎准备给路对面拍照。
下意识的看向路对面,程官印的小摊背后的店铺挂着“卢氏诊所”的牌子。
在那牌子的下面,李小五和那位卢老哥,正在路边围着个棋盘进行着厮杀——他们也老了,风烛残年一般。
下意识的看向副驾驶,那里除了一份1998年11月19日刊印的报纸之外,还压着一台宾得67ii相机。
用这个拍吗?
卫燃探手拿起那台沉甸甸的相机,一番熟练的调整之后,先对准了街对面的李小五和那位卢老哥按下快门试拍了一张,随后将那颗165mm f2.8的镜头对准了程官印。
“唉...”
迟迟舍不得按下快门儿的卫燃,忍不住让眼睛离开取景框,再次看向了车窗外。
他害怕,或者不如说他有强烈的预感,他的手指头按下的快门就是程官印生命终结的讯号。
或许是感应到了什么,手里拿着竹夹子程官印在打发走了那些小小食客之后直起腰,带着灿烂的笑容和打在笑容上的阳光看过来,看向了躲在车里,已经变回风华正茂的卫燃。
“咔嚓!”
宾得相机特有的清脆快门声中,卫燃终于还是硬着心肠记录下了程官印这苦难一生终点的些许闲适。
“当啷!”
程官印手中的竹夹子跟着滑落,砸在了那辆擦拭的格外干净的三轮摩托的栏板上,并在一阵弹跳之后落在了三轮车的底盘下面,也吓住了一个拎着公文包,似乎才刚刚下班的年轻人。
在卫燃屏住了呼吸一次次按下的快门里,程官印用一只手捂住了心脏,但他的脸上,却在片刻的痛苦之后仿佛看到什么,继而露出了止不住的笑容。
在卫燃又一次按下的快门里,他把长满了老年斑,残存着芥子气留下的伤疤的手伸进了滚烫的油锅,捞起了一块尚未炸好的臭豆腐。
与此同时,李铭华也将手里那台相机塞给那个刚刚下班的年轻人跑了过来,那间诊所也跑出了一个看着和李铭华同龄,穿着白大褂的男人。
可是,还没等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将手里第一根银针刺入程官印的皮肤,甚至不等程官印吃到手里那块油炸臭豆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