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骂了一句,然后似乎觉得这场搜查索然无味了。他挥了挥手,像驱赶苍蝇:“滚吧!今天算你们走运!记住,再敢聚众,私藏禁书,统统抓去修铁路!冻死、累死,扔海里喂鱼!”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,眼神凶狠地扫视一圈,最后在于学忠那燃烧着怒火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,嘴角扯出一个残酷的弧度。
两个俄国兵骂骂咧咧地转身,沉重的皮靴踩着散落一地的书本和杂物,发出令人心碎的咔嚓声,晃动着长枪和刺刀,消失在门外狂暴的风雪中。那扇破旧的木门在他们身后无力地晃荡着,像一个被遗弃的伤口,灌进更多的寒冷和绝望。
!寒风立刻填补了士兵留下的空隙,呜咽着席卷进来,吹得残破的书页哗啦啦作响,也吹得那盏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,几欲熄灭。屋里死一般寂静,只有狗剩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,和窗外永无止息的、如同鬼哭的风雪声。
王秀才佝偻着背,默默走到门口,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扇被砸得有些变形的破门重新掩上,插好那根显得无比脆弱的门闩。他背对着孩子们,肩膀在微微耸动,过了好一会儿,才缓缓转过身。昏黄的灯光下,他的脸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,沟壑纵横,写满了屈辱和疲惫。他走到屋子中央,弯下腰,动作迟缓而沉重,仿佛弯腰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力气。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,小心翼翼地将地上散落的《左氏春秋》一页一页捡起来,仔细拂去上面的尘土和泥污。书页的边缘已经破损,沾上了狗剩那半个窝窝头上的污渍和浓痰的痕迹。
“先生……”狗剩挣扎着爬起来,看着先生手中那本被玷污的书,又看看地上自己那半个沾了浓痰的窝窝头,眼泪再次汹涌而出,混合着屈辱和饥饿的痛楚。
王秀才没有看他,也没有看地上那半个维系生命的窝窝头。他只是专注地、近乎虔诚地整理着那本残破的书,手指抚过那些被暴力撕扯开的裂口。他的声音异常沙哑,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粗粝,却奇异地穿透了屋内的悲戚和窗外的风雪,字字如铁:
“书脏了,可以擦净。纸破了,可以修补。字,还在!”他猛地抬起头,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,扫过每一个惊魂未定的孩子,最后落在于学忠那张因愤怒而绷紧的小脸上。“只要认得字,读得懂圣贤的道理,记住祖宗的血泪!他们……”他指向门外风雪肆虐的黑暗,指向俄国兵消失的方向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泣血的悲愤,“他们可以砸烂我们的门,抢走我们的粮,甚至……杀死我们的人!但永远夺不走我们脑子里的字!心里的道理!骨头里的气!”
他踉跄着走回那张瘸腿的方桌后,将那本饱经摧残的《左氏春秋》郑重地放在桌面上,用一块还算干净的粗布仔细盖好。然后,他挺直了腰板,努力想恢复私塾先生的威严,尽管那身洗得发白的棉袍上沾满了尘土,显得更加落魄。
“都坐好!”他的声音恢复了严厉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我们接着讲!晋灵公不君!何谓‘不君’?失其道也!何谓‘道’?仁德礼义!暴虐无道,视民如草芥者,纵一时凶顽,终将自毙!多行不义必自毙!”最后八个字,他几乎是咬着牙,一字一顿地迸出来的,目光灼灼,如同投向黑暗的利箭。
孩子们被先生这突如其来的、近乎悲壮的姿态震慑住了,连狗剩也止住了哭泣,茫然地看着先生。恐惧似乎被另一种更沉重、更滚烫的东西暂时压了下去。他们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,尽管身体还在微微发抖。
于学忠第一个坐回了自己的位置。他没有看任何人,只是死死盯着桌上那本被粗布盖着的《左氏春秋》,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。刚才那个矮壮俄国兵踢散他家破柜子时,娘珍藏在里面的一小块褪色的红绸布(据说是姥姥留下的)也掉了出来,此刻正混在泥污杂物里,像一片凝固的血。他紧握的拳头里,指甲掐出的血痕更深了。他猛地低下头,翻开自己面前那本同样破旧的《千字文》,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,重重地点在摊开的书页上,发出轻微的“笃”声。他嘴唇紧抿,开始无声地、异常用力地念诵起来,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骨头里: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……”
窗外,风雪更大了。狂风卷着雪沫,如同万千鬼魂在旷野上尖啸奔跑,疯狂地撞击着、撕咬着这座在寒夜中飘摇的土屋。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,仿佛随时会被撕裂。那盏油灯的火苗,在越来越猛烈的穿堂风里疯狂地跳跃、挣扎,忽明忽暗,将屋里的一切都拉扯成扭曲跳动的影子,映在斑驳的土墙上。孩子们的影子,王秀才佝偻又挺直的影子,还有那本被粗布覆盖的书的影子……